口述:樂家振
坐標: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同濟醫院光谷院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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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9日下午3點50分,飛機降落在武漢天河國際機場,下飛機前我讓所有人把普通醫用口罩換成N95口罩。
當日已經是武漢地區封城的第18天,來自全國各地的17批醫療隊幾乎同時抵達武漢,場面一片混亂。工作人員讓我們人先走,設備和行李隨后幫我們運到酒店,我們不放心,派了一位同事守著。
大巴車一路從機場駛向酒店,車窗外的武漢已經是一座死城,一路走來沒有人,也沒有車,和我印象中的那座大城市完全不同,
“你遇到過三四百名發熱患者同時涌向醫院,但是醫院床位全滿的情況嗎?那些人就闖進醫院哭著喊著往樓上病房跑。他們不知道怎么辦,只知道醫院就是他們最后的希望。”一位當地負責接待的醫生像這樣回憶起幾天前這里發生的一切。
他描述的場景和車窗外死氣沉沉的市區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此時,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座城市經歷的一切在外人看來根本無法想象。
武漢協和醫院、同濟醫院,象征全國最好的醫療水平,疫情發生之前,或許他們根本沒想過需要借助外地力量,但這次,他們是真的撐不住了。
△未穿隔離服的情況下醫生和患者隔著門通過電話溝通身體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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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天的晚上九點,我正打算睡覺,突然電話鈴響起——是我工作的廈門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打來的。電話那頭很急,讓我十點到醫院開一個碰頭會。我也沒有多問,穿上衣服從杏林分院開車趕往市區。
今年一月,我剛從廈大附屬中山醫院調至第一醫院,職位還是副院長。疫情爆發后,第一醫院杏林分院成了收治新冠肺炎的定點醫院,我又臨時調往杏林分院,已經好幾天沒回過家。
我的車剛過東渡隧道,就接到了廈門市衛健委姚主任打來的電話,他開門見山地問我:“你愿不愿作為廈門援鄂一隊的領隊前往武漢?”我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下來。
我想,這一刻終于來了。
我是湖北黃岡人,老家相距武漢只有100公里。1980年我考入武漢醫學院,在那里讀書期間認識了我的太太。畢業那年,這所學校更名為同濟醫科大學,我從中國外科之父裘法祖校長手里接過畢業證,從此行醫一生,不辱同濟使命。
武漢,在我心里有家鄉的分量,如今家鄉有難,我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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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十點趕到醫院,院領導告訴我任務下來了——廈門市要派兩支醫療隊前往武漢參與醫療援助,我簽下了請戰書,天亮之后準備出發。
△趕赴武漢前夜,樂家振簽下請戰書
在討論了人員安排和任務之后,我想起之前武漢的老同學說過食物緊缺,就讓負責行政的同事準備了一些餅干和方便面,隨后的事情證明這些零食在我們到達武漢后的前幾天幫了大忙。
簽下請戰書之后,院里的領導讓我趕緊回去收拾早點休息,我又驅車前往杏林的暫住地取來生活用品和衣物,打算回到市區的家中住一晚,我想這時太太應該已經休息了,準備第二天一早再和她道別。
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她還沒有睡著,我告訴她我要去武漢一線了,明天就走。原本以為她會很擔心,還特意準備了幾句安慰的話。沒想到她對我說:“你也該去了,你是個‘湖北佬’,又在武漢讀書,現在那邊需要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家里的。”
她是中山醫院的一名呼吸科大夫,那段時間,全國同行援助武漢的報道出來后,她一直認為廈門出動醫療援助隊,她會是成員,我在定點醫院值守期間,她在電話那頭叮囑我:“如果我去武漢了,你就住在杏林不要回來,孫子快出生了,你別往家里跑……”
現在救援隊名單上有我沒有她,我倒是松了一口氣,因為照顧家里,我實在是不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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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在大學同學的群里發了一條信息:“我回來了!”
盡管那時候已經午夜十二點半,但老同學們都還沒睡,身為醫生,這個年他們都過得不容易,群里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提醒我要注意些什么、準備些什么:“口罩還是要N95的”、“防護服我們這邊都不夠,能多帶就多帶”、“天氣冷,多穿點兒”……
群里也有老來浪漫的同學插科打諢:“那你這個情人節怕是回不去了,趕緊想想要給你太太送點兒什么吧!”
那晚,我們好像又回到了當年讀書時宿舍夜晚的樣子,邊收邊聊就弄到了兩點。我聽了他們的話,拿來一個最大的行李箱,把所有冬天的衣服都塞了進去。
可能是年紀大了,也可能是想著這事心里有些激動,早上不到七點就醒了。想起自己一直忙著廈門定點醫院,沒來得及理發,現在又要去武漢,頭發長了穿戴防護不利索,就跟太太說要去理個頭。她笑話我:“你瘋啦,現在七點哪里有理發的?”想了想,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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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行李箱,到醫院的時候還不到八點,頭天晚上交代幫忙準備的方便食品已經備好,我看了看人員名單,上面有17個名字:10名護士,5名醫生,除了我還有一位負責行政的同事——剛來這家醫院沒兩天,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廈門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成員在武漢合影
臨行前,我們排隊在自家醫院打了增強免疫力的針,雖然我知道這針在肺炎病毒面前沒什么太大作用,但我知道,這已經是醫院能為我們做的全部了。
打針時我發現隊員們都很年輕,都是80后90后,跟我孩子差不多大,想到這里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不敢往下想了。這時候大家都來歡送我們,我跟他們表態:“一定要把所有人平安帶回來?!?/span>
當時說這句話還不知道它的分量,到了武漢才感覺到這個分量太重了,我的責任太大了。
2月9日上午11點,我在廈門機場集合了我所帶領的廈門援鄂一隊的全體隊員——醫生30人,護士100人,加上我和一個聯絡員,共132人。
光是我們隊帶的醫用物資就有2000多個口罩,2000多套防護服。廈門市衛健委頭天晚上連夜從福州運來了呼吸機,一隊和二隊各分到兩臺有創的,四臺無創的。
由于帶的東西太多,到機場托運花了很長時間。原定的廈門一隊和二隊各乘一架飛機,后來又增派了一架飛機專門用于運送物資和行李。
進入擺渡車廣場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廈門市委書記、市長、副市長、衛健委主任已經在那里等候。簡單的出征儀式之后,我們的飛機準時起飛前往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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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武漢的酒店,我就收到通知,讓我們領隊晚上七點半到即將入駐的同濟醫院光谷院區開會。
到了那兒才發現這家醫院即將進駐十七支來自不同的城市的醫療隊。
同濟光谷醫院把他們的基本情況跟我們做了簡單介紹——本來這是一個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為了滿足收治需求,用了三天的時間就把它改造成了一個符合傳染病病房要求的醫院。
我雖然不太確定這樣的病房是不是真的能達到收治標準,但還是被他們的效率所打動。
當時中央的“四個集中”已經出臺,對病人應收盡收,光谷院區得從2月10日晚上開始收治患者,這就意味著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到一天。
這在當時看來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來我們的行李都還沒有運達酒店,二來我們隊成員來自八家醫院,其中包括中醫院、婦幼、兒童醫院,幾乎沒有人對傳染病學有專業的研究,我是耳鼻喉科的大夫,回憶起上一次穿防護服還是在35年前的大學教室,我相信其他人的情況也都跟我差不多。
果然,在座的領隊們也都紛紛向醫院表達擔憂。院方回復:“明天上午八點到十點,你們先跟我們去看一下病房的情況和流程,跟我們護士長交接一下。十點以后,你們把大家帶到禮堂來培訓?!?/span>
我還是不大放心,又問一遍怎么培訓。他們說:“你來了就知道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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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們去了才知道,兩個小時把我們17個隊,2000多個人分成幾撥集中到一個小的禮堂輪流培訓,就像以前看電影一樣循環播放。說的就兩點——如何穿脫隔離服、傳染病房怎么走。講臺上就兩個人,底下的人坐遠點兒壓根兒看不見他們在干嘛。
這樣的培訓完全不能讓我放心,我趕緊聯系了我們隊唯一負責醫院感染的專家,要求所有人中午吃完飯到酒店大堂集中。
作為領隊,我首先要對他們進行分組排班,但是我因為工作新調動,連自己醫院的同事都不熟悉,面對其它醫院的情況更是“抓瞎”。幸好飛機上我跟我們組的聯絡員坐在一起,大致對他們的專業有所了解,我們就按照專業和職稱對他們進行分組,在當時緊急情況下,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排班剛開始是按照6小時一班排,一班一組,每組17至19人——人手足夠,但是防護服不夠,我們只能延長他們的工作時長,盡量減少穿脫防護服的次數。
第一組晚上八點進病房,第二組凌晨兩點進去,我們得提前對這兩組集中培訓,至于第三組和第四組的同事,我們可以凌晨再對他們進行培訓。
當時我們都特別明確,整套培訓方案需要花好幾天時間,當務之急只能是教大家保障自身安全。
培訓方法是一對一地看他們怎么穿脫防護服。穿的時候我們可以幫忙,但是脫防護服的步驟很嚴格,只能他們自己來,弄錯一個步驟就容易造成職業暴露,不僅污染自己,還容易在清潔區外感染未穿防護服的同事,釀成全軍覆沒的慘劇。
晚上7點,我們準時從酒店出發——有專用的大巴車來接,距離我們醫院大概十三四公里的路20分鐘就到了,就連這20分鐘,我們的醫院感染專家也沒有放棄最后的培訓機會。
△醫院感染專家在大巴車上為隊員們做最后的培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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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9日晚上7點25分,我們和當地醫生護士正式開始交接。
檢驗要怎么做?怎么開單子?送到哪里?做CT做超聲在哪里?這些我們最開始一概不知,當地的信息系統和醫囑系統我們也不了解,他們留下了一名護士長、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全程協助我們。
△廈門援鄂一隊第一批執行治療任務的勇士整裝待發
把第一組醫務人員送進病房以后,我和醫院感染專家就跟著車回來,整個晚上都提心吊膽,怕出問題,怕他們不習慣操作造成流程錯誤,也擔心治療效果不好。凌晨一點,我們又把第二組送到醫院去,路上對第二組進行培訓,同時把第一組接回來,向他們詢問身體狀況。
他們最直觀的反饋是:“很悶,特別難受?!?/strong>
由于隔離服是由全封閉不透氣的材質做成的,病毒進不來,空氣也出不去,所以六個小時之內他們不能吃東西,也不能上廁所,大家為了不排便,隊員們都提前餓了幾個小時。
有的女同事會穿著紙尿褲,男同事不習慣穿,捂在里面身體散發的熱量透不出來,戴著護目鏡就是霧里看花;護士們戴著兩層手套給患者打針的時候也相當困難。
反復好多輪的培訓和反饋,那48個小時我沒有合眼。本來說好的微信辦公,所有的事項都聽群里安排,結果到了那天才發現事情太多根本沒時間看手機,也沒有時間跟廈門后方及時聯系。我發出的最后一條信息是對廈門市莊市長的回復——那時我剛把第一組隊員送進病房。
△廈門市市長莊稼漢發給樂家振的慰問短信,當時第一組成員剛剛進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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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市衛健委也很關心我們的情況,在到達武漢的第二天就問我缺什么,當時沒時間去清點物資,只能讓他們稍等我兩天。
我們除了防護服,口罩也特別缺。缺到什么程度,本來一開始我們吃飯都是從自己房間下到酒店的一樓去領盒飯,領盒飯就要戴口罩,有的醫務人員在家里休息,本來不需要戴口罩的,他就問:“能不能派幾個人把我們的飯都領上來,這樣又能節約點口罩?!?/span>
有的隊員很年輕,沒有什么在外地生活的經驗,衣服帶得不夠,在武漢凍得直哆嗦。
其實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都覺得心酸,我們每一天都生活在匱乏和不安之中。
真正給我打強心劑的是廈門市衛健委的一句話:“我們把家底都給送去,就是要保證你們平安。”
2月14日,那天是情人節,廈門市包了一輛集裝箱貨車和一架飛機,帶著幾百件羽絨服、取暖器,整車的食物和酒精消毒液運到我們所在的醫院。
△來自廈門的集裝箱貨車里裝滿了各種生活用品和防護物資
那天,我也我在廈門一隊的群里給大家發了紅包,連續好幾天的戰斗讓每個人都身心疲憊,我們的醫生護士都很年輕,沒有辦法和喜歡的人一起過節,我作為領隊只能通過這種形式聊表心意。
忙完當天的工作,我回到酒店,突然想起臨行前大學群里的調侃,這么多年我一直沒送過我的太太什么禮物,就硬著頭皮找同學幫我做了一張電子明信片。做明信片要放一張照片,我手機里也沒有和太太的合影,就找來去年我們一起在寧波旅游時捏的一個泥人圖片貼在上面。
她收到之后很高興,說我一把年紀總算是浪漫了一次。其實我們倆都是不大善于表達的人,但是在這次疫情面前對親人的思念被無限放大。
此后的幾天里,社會各界籌集的水果、茶葉、牛奶也紛紛運抵武漢。
我們的一個隊員來自福建東山島,他們家鄉的村民們以這個孩子在武漢抗疫一線為傲,特地運來了十噸海鮮讓我們加餐——海鮮塞滿了整個酒店的凍庫,還分了好多給其它醫院。
從那天起,我們徹底告別了物資匱乏的日子,防護服到了,工作時長也從六個小時變為四個小時,上一天班能休息兩天,大家的干勁更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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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7日,我們嚴格按照國家標準,連續兩次對一位確診患者進行核酸試紙檢測,結果呈陰性——意味著這位患者徹底痊愈,我們辦公室得知這個消息后全場沸騰——我們的第一位治愈患者出現了,她達到了出院標準。
當我們告訴這位患者檢測結果的時候,她并沒有表現出很激動的樣子,只是說她的先生也在我們這里住院,最近情況很好,應該馬上也能出院了,她想等他一起回去,這樣的行為其實是占用了醫院的床位,我們苦勸無果,最后也拗不過她,讓她多住了兩天。
其實想讓她盡早出院除了床位緊缺之外,也有那么一點兒小私心:當時我們廈門的兩支隊伍雖然不在同一家醫院救援,但也都暗地里較勁兒來著,那邊牽頭的中山醫院是我工作了32年的地方,很多這次一起出征的同事也都是我搭檔多年的伙伴,我們之間有鼓勵也有競爭,都想早點有廈門隊的首例治愈患者出現在自己這邊。
無奈最后還是棋差一招,18日當天,廈門援鄂二隊首例患者治愈出院,比我們早了一步。
當時全國各地的醫療隊也都紛紛有患者出院,有效的治療也給了大家一個極大的信念——危重癥或重癥患者都能搶救過來,病人沒那么怕了,醫生也對治療方案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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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醫療隊的首例治愈幾乎都是在同一時間出現,這并不是偶然,而是得力于醫生間的共享信息的一套系統,這個系統分成三個步驟:
第一步是參照國家衛健委的《新冠肺炎診療方案》統一制定整體的治療大方向,這個方案從第一版到第六版不斷更新完善,其實是提供給了全國各地一個共享的動態資料庫。
第二步是由武漢地區各間醫院單獨成立的“戰時醫務部”,也是我們全院的醫療信息共享系統,由同濟醫院領頭,根據《新冠肺炎診療方案》的大方向制定更細化、更符合本院特征的的治療手段,醫生只是負責觀察和具體實施。
戰時醫務部里有護心隊、護肝隊、護腎隊,還有負責內分泌科的、負責心理干預的……這些由相關領域專家組成的醫療團隊專門針對各種基礎疾病提供因人而異的治療方案。比如我,既是廈門一隊的領隊,也是耳鼻喉專家組的成員,為其它團隊提供技術支持。
△臨時組建的“戰時醫務部”高效地執行了治療任務
廈門隊在這個基礎上,還在廈門市衛健委的支持下安裝了一套遠程的會診系統,整個廈門的各領域專家協助我們對疑難病例進行遠程會診,我們通過這樣的技術挽救了十幾位重癥病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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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支醫療隊都有各自分管的病區,我們廈門一隊的病區容量是50張床位,有人出院之后我們就能接收新患者。直到一周以前我們的床位都還是滿的,現在每天就47、48張床占用,這說明每天出院的病人數量大于新收患者,從我們剛來武漢時的“病人等床”變成了“床等病人”。
通過我們全院的簡報也能看到,整個光谷院區是可以收治820位患者的,現在只有770多張床占用,還有50個床位是空的,就我個人收治的情況來看,雖然現在確診人數還在增加,但是這些確診患者沒有一位是新感染患者,而是都由原本疑似病例的中確診得來——這些都說明情況正在一天天變好。
新聞里能看見,新冠肺炎的死亡率越來越低,治愈率越來越高,這是因為我們病房的容量增加之后不再有拖延的情況發生,也就很少有從輕癥變成重癥,或者由重癥轉為危重癥的情況。
△截止到3月4日,廈門援鄂一隊共收治72名新冠肺炎患者,其中24人已經痊愈出院
疫情正在慢慢過去,經歷了這次之后,我們的整個醫療體系無論是從反應速度上還是從專業程度上都有顯著提升。我們現在取得的成績是由全國人民的力量匯集而成的,現在看來,那些剛到武漢時沒日沒夜的日子真的很有意義。
我想,我們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選題 策劃丨王振宇
采訪 撰文丨陳不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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